肩上的伤慢慢好了,
我渐渐习惯了在这具身体里醒来。
每天清晨,外间的座钟刚敲过六下,顾先生就会准时坐在那张梨花木办公桌后。他总是穿着深色西装,袖口露出的手表链闪着细弱的光,桌上永远堆着比他还高的文件,他偶尔抬眼看向里间时,目光像浸在水里的墨汁,浓得化不开。
“大**,该练字了。”阿芷——就是那个眼角有痣的姑娘,总会端来砚台。我右手握着那支刻着“守拙”的狼毫,手腕却不听使唤,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,像被风吹散的蛛网。
顾先生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,身姿笔挺,反射着窗外的天光,“苏帅当年教的是瘦金体,笔锋该如断金裂石。”
,雨敲在窗棂上,像无数只玉珠子在滚动。顾先生走到桌边,拿起我刚才写废的那张宣纸,上面的“守拙”二字被墨团糊得看不清。
“这字,像小艾写的。”他突然说,“她以前被清辞罚过抄书,字里带着股野气。”
然后他又拿起字帖下的几张纸,手指轻轻拂过纸面,他静静地看着我:“这是清辞的字。”
我的手猛地一颤,墨滴落在宣纸上,晕开个丑陋的黑团。我用吸水纸去吸,却越擦越脏。顾先生转身往外走,声音轻飘飘地进来:“不急,让蒋军陪你去院子里走走,先恢复力气。”
我又写了几张,试着用左手,这下方便多了,果然写出了断金裂石的字,比字帖本身还漂亮。
我看了看自己的左手,翻转掌心,还是那几条细纹,有些疑惑。毕竟我在现代只写过楷书。
莫七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,穿着灰布军装,腰间别着把驳壳枪,见了我总是脸红。他带我穿过回廊时,老周正蹲在石榴树下修自行车,车链条挂在脖子上像条粗项链。“大**早啊!”他咧嘴笑时露出颗金牙,“王妈今早做了桂花糕,藏在灶膛里呢!”
“老周狗鼻子啊,”王妈拎着锅铲从厨房追出来,围裙上沾着面粉,“顾先生说了,大**得吃清淡的!”
莫七把我护在身后,警惕地盯着打闹的两人,直到顾先生的警卫员从月亮门那边过来,他才低声说:“大**,顾先生吩咐过,离这些人远点。”
我注意到他说这话时,耳根红得厉害。这孩子眼里的戒备像刚上膛的枪,却总在我看他时慌忙移开视线,有一种很朴实的害羞。
穿过月亮门就是档案室,整面墙的木架子上摆满了蓝布封皮的卷宗,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,看得见无数尘埃在光柱里翻滚。有个穿浅灰长衫的男人正在翻找文件,听见脚步声回头笑了笑,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暖意。
“大**醒了?”他手里拿着本泛黄的册子,封面上写着“民国十七年军械库清单”,“昨天教你认的那些枪型,还记得吗?”
这是黄杨树,顾先生的秘书,大家都叫他“老树”。他笑起来的时候,左边嘴角有个细长的梨涡,儒雅书卷气。
另外一个清秀少年不苟言笑叫蒋军,他是顾家的远亲,枪法好得能打落飞蝇。
我点点头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卷宗上的烫金印章。黄杨树突然凑近,压低声音:“顾先生昨晚又没睡,您去劝劝他吧,他听您的。”
我回看他一眼,没懂。
外间的座钟敲了十下,顾先生正对着电话说什么,眉头皱得很紧。我看见他左手边的茶盏空了,里面的茶叶沉在底,像只蜷着的鸟。
“顾先生,喝茶。”我端着新泡好的茶壶走过去时,手指在颤抖。他猛地抬头,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,我慌忙把茶杯放在桌边,滚烫的茶水溅出来,烫红了我的手背。
“笨手笨脚。”他从抽屉里拿出青草膏,拧开盖子时,我看见他右手虎口有道旧疤,像条褪色的蜈蚣。药膏抹在手上凉丝丝的,他的指尖偶尔碰到我的皮肤,像冰块擦过炭火。
电话突然响了,他接起时语气陡然变沉:“龙湖令有消息了?”
我的心脏猛地一缩,这三个字像根针,刺破了某种混沌的记忆。莫七在档案室里翻找的卷宗,顾先生紧锁的眉头,蒋军眼里的戒备,突然在脑海里连成线,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。记忆如潮水般涌来……
窗外的石榴树不知何时开了花,红得像团火。我看着顾先生挂电话时紧绷的下颌线,忽然觉得这具身体里的心脏,正跳得越来越快。
“顾长官,”我试探道:“我可以上街转转吗?”
他端起茶杯,慢悠悠喝了一口,
半天才道:“别走太远,让莫七跟着。”
院子侧门外是相邻的另一座房屋的院子,那座院门才是真大门,就是闹市里的步行街,步行街晚上的夜市很美,河岸边有灯,路边有粉紫牡丹,我循着记忆走过两条街,在一座戏楼下停住了,这是一家专供北方的南方人听戏和评弹的场所。
我攥着小艾那方绣着兰草的丝帕,指尖在帕子上洇出湿痕。“玉芳班”的琉璃灯在头顶转,越剧《木兰从军》的调子漫了开来,花旦的嗓音清冽如冰:“
……豺狼踏我家园土,岂容鼠辈乱山河……”
小艾的眉眼秀美有些淡,没有苏清辞的清丽,但抹上点妆容立有七分相似,柳叶眉下一双杏眼,鼻梁挺翘,樱唇自粉,脸颊此刻被戏园的热气蒸得泛着薄红,更显得楚楚动人。可我心里清楚,这副好皮囊下,藏着的是苏清辞残缺的魂魄。戏台红绸幔后,三个月前她中枪倒下的地方,地毯的暗红里还浸着她的血。而假山“一线天”的石缝深处中,包着麻布的龙湖令正静候在一隅。
“大**,别盯着戏台看!”莫七的声音压得极低,示意我收敛情绪。
我猛地回神,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,死死盯住二楼雅座。沈白西装革履地坐在那里,俊美无俦,正给身边穿紫旗袍的女郎剥葡萄。他侧脸的线条和记忆里重合,可那双曾经盛满温柔的眼睛,如今只剩下算计和冷漠。他对面,日军大佐高桥正把玩着军刀,刀鞘上的樱花纹在灯光下泛着阴冷的光,眉头却微微皱着,显然听不懂台上唱的是什么。
学生时期最熟悉的人,如今投靠了B派的投降派,勾结日军。我在心里默念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借着疼痛压下翻涌的恨意。
台上唱词陡然拔高,花旦亮开嗓子:“……身披铠甲跨战马,何惧尔等獠牙张,且看今朝巾帼志,教那蛮夷早还乡……”这词儿明着唱木兰,暗里的讽刺谁都听得出来。戏园里静了一瞬,几个茶客交换着眼色,又飞快低下头去。
沈白剥葡萄的手顿了顿,眼角余光扫过台上,随即笑着对高桥举杯:“大佐,这出《木兰从军》是本地名段,唱的是女子替父从军的故事,热闹得很。”
高桥“哦”了一声,军刀在掌心敲了敲:“女子?打仗?”他显然不信,语气里带着轻蔑。
“戏文罢了,图个热闹。有点似日本国的歌舞伎。”沈白笑着解释,给高桥续上茶,巧妙地将话题岔开。我看见台上那花旦悄悄松了口气,额角沁出的细汗在灯光下闪了闪。
就在此时,沈白的目光忽然越过人群,直直落在我脸上。我下意识地往莫七身后缩了缩,可我清楚地看到,他捏着葡萄的手指微微收紧。小艾这张脸本就有几分相似,可我紧张时会抿唇的习惯改不了,攥紧帕子的动作,都是刻在他记忆里的、属于苏清辞的模样。他眉峰微蹙,眼神里浮起困惑,像在看一幅相似却不同的画。
“……”他低声对身边女郎说了句什么,放下葡萄起身。皮鞋踩在木质楼梯上,发出笃笃的声响,一下下敲在我的心上。
我心跳如擂鼓,拽着莫七的胳膊就要往后院走——假山就在西北角,龙湖令还在石缝里等着我。可沈白已经堵住了去路,他比记忆里瘦了些,头发往后梳得很整齐,气质馥郁,眼下有淡淡的青黑,目光在我脸上来回逡巡,疑惑越来越深:“你是哪家的**?”
小艾的嗓子粗哑,我逼着自己开口:“我、我是来看戏的……”
“看戏?”他笑了笑,笑容有些玩味,“你看我的眼神,倒像是认识我。……”他忽然前倾身体,气息阴沉,“你,很像一个人。”
我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,莫七上前一步挡在我身前,手按在腰间的枪上:“先生请自重。”
。高桥坐在那一动不动,居高临下,眼神在我脸上打转,他扬声道:“沈君的故人?倒是个美人。上来坐坐?”
沈白收回目光,仰头笑道:“我看错了,许是哪家的**,来看热闹的。”
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,门口传来沉稳的脚步声。我抬眼望去,心头猛地一跳——是顾晏辰。
他穿着一件白色衬衫,袖口挽起,露出小臂上紧实的肌肉,肩线笔挺如松。他是父亲牺牲后,军方A派主战派的新领头人,也是父亲最信任的晚辈。可他不知道我还“活着”,更不知道我今晚是来取龙湖令的。
顾晏辰的目光扫过沈慕白,最后落在我身上,眉头微蹙,像是在疑惑我为何会在这里。但他很快收回目光,对沈慕白和高桥微微颔首,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场:“沈先生,高桥大佐。”
沈白挑眉:“顾长官?好巧。”
顾晏辰没接他的话,视线重新落到我身上,语气平淡却带着护持:“这是舍妹,许是贪玩跑进来了,惊扰了二位,抱歉。”他说着,自然地往我身边站了站,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,“小妹,跟我回去。”
我愣了一下,下意识地跟着他往外走。经过沈白身边时,我能感觉到他探究的目光还黏在我背上,那疑惑的眼神像针一样扎人。
经过戏台时,台上正唱到**:“……莫笑女儿无壮志,保家卫国似儿郎,贼寇若敢再猖狂,定教他有来无回尝败仗……”那花旦唱得掷地有声,我看见沈白悄悄往高桥那边倾了倾身子,低声说着什么,高桥的注意力果然被引了过去,没再追究的意思。
走出戏园,夕阳一寸一寸往后退却,晚风带着凉意吹过来,顾晏辰才低声问:“你怎么会在这里?不知道这里危险?”
我低着头,不敢看他:“我听说这里越剧好听……”
他沉默了片刻,没再追问,只是声音沉了些:“最近不太平,别乱跑。”
顿了顿,他补充道,“尤其是离沈白和日本人远些。”
我点点头,心头却像压了块石头。假山的石缝还在暗处等着,沈白那复杂的眼神,更让我觉得前路叵测。身后“玉芳班”的唱词隐约传来,像一把悬着的剑:“……暗夜虽长,终有天明,忠魂不灭,正气长存……”我停住了脚步,坚定地转过身:“您稍等会,我要去个地方。”……
青砖灰瓦的院子被初秋的雨洗得发亮,梧桐叶簌簌落进檐角的铁桶里,溅起细碎的响。春杏端着刚炖好的冰糖雪梨进来时,我正对着窗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发怔——那张脸是陌生的,十七岁少女的轮廓,眉眼间却依稀有三分我过去的影子,像雨后有点蔫的垂丝海棠。
“大**趁热吃,周师傅今早去巷口买的鸭梨,甜得很。”她把白瓷碗往桌上推了推,围裙上还沾着面粉。窗外传来老周的声音,大概是又被蒋军逮着偷懒,两人隔着墙吵得热闹。我拿起银勺,梨肉炖得软烂,甜意却渗不进喉咙里。
这是我“醒”来的第十七天。从那场震耳欲聋的爆炸里挣脱出来时,身体早不是自己的了。小艾的魂魄像团怯生生的影子,总躲在意识深处,大多数时候,是我借着这具年轻的躯体呼吸、视物,听着顾晏辰的人守在院外的动静。
雨丝斜斜地织着,把西厢房的窗纸洇得发透。莫七守在门外,枪托杵在湿漉漉的青砖上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米萝的黑色轿车停在巷口,轮胎碾过积水的声音,隔着雨幕传进来,像远处隐约的炮声。
米萝走进静室时,我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,不是北平城里常见的茉莉香膏,是玫瑰味的外国香水,黑油油的**浪,明媚的丹凤眼,笑容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,她很漂亮。
她手里的皮箱拎得极稳,黄铜锁扣在旗袍开衩处轻轻蹭着,发出细碎的响。松绿色的旗袍领口别着枚钻石胸针,是当年顾晏辰在纽约拍卖会上拍下的,——我记得清楚,那年我年纪还小,她来苏家做客,这枚胸针的光芒,压过了满室其他女客的珍珠。
米萝把皮箱放在紫檀木桌上,开锁的动作行云流水,
“清辞妹妹,好久不见。”她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,皮箱放在脚边,“晏辰说你受了伤,精神总不大好,我刚从南京过来,正好给你瞧瞧。”莫七。”她的声音裹在雨里,轻如云雾,“顾帅说,诊疗时不许任何人靠近。”
莫七没回头,枪杆往门框上靠了靠,发出沉钝的响。
皮箱里垫着黑色丝绒,放着个银质的圆盘,盘面上刻着螺旋状的纹路,中心嵌着块蓝宝石,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。她将圆盘推到我面前,指尖在蓝宝石上轻轻划着圈,指甲修剪得圆润,涂着近乎透明的甲油。镜子里映出小艾那双怯生生的眼睛,可我知道,此刻藏在这双眼睛后面的,是从地狱爬回来的苏清辞。我盯着镜面,忽然笑了:“米**在美国学的是催眠?我倒听说,这种法子常用来逼供。”
米萝的手顿了顿,怀表合上时发出轻响。她抬起眼,睫毛很长,像两把小扇子:“妹妹说笑了,我是心理医生。晏辰担心你受了惊吓,留下后遗症。”
“是吗?”我笑了,“顾长官倒是贴心。”
“看着宝石。然后闭上眼睛,”她的声音轻柔,
蓝宝石映出我的脸,小艾那双带着怯意的眼睛,在宝石里晃成一团模糊的影子。米萝的香水味漫过来,是巴黎的“午夜飞行”,我曾也用过,后来沈白说俗气,便再也没碰过——那时的沈白,还只是燕大中文系的学生,总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,在苏家巷口等我,手里攥着本抄满诗句的笔记本。
她往前凑了凑,圆盘几乎贴到我鼻尖,““想象你站在苏帅的书房,他书桌最下层的抽屉里,放着什么?”
屏风前的香燃得正稳,烟柱直挺挺地往上冒,在梁上聚成一团淡雾。我知道顾晏辰在那里,从米萝进门时,屏风缝隙里就漏进半片他的影子,军靴跟钉在地上,纹丝不动。他是父亲最信任的副官,父亲书房的钥匙,他手里也有一把,只是从前我总爱抢他的钥匙串玩,尤其是那枚龙形铜坠子,被我摩挲得发亮。
“听说你不记得两次爆炸前后的事了?”看我一直睁着圆眼挣扎着不睡过去的样子,米萝无可奈何笑了下,
她没再说话,只是捏起根银针,针尖在香头燎了燎,往仪器底座的小孔里插。细针到位的瞬间,仪器发出蜂鸣般的轻响,表盘上的指针开始左右摇晃,像只振翅的蜂。
“盯着指针。”她的声音比香烟还轻,很魅惑:“想想你在一个蓝色的光圈里,放松….闭上眼睛…放松……蓝圈保护着你,放慢呼吸,123……爆炸前一天,你见到你父亲在做什么”我终于垂下了眼睫,
“他在书房。”
指针晃得更急了,蜂鸣声里裹着她的呼吸,像条吐着信子的眼镜蛇。我闭着眼睛但忽然看见小艾的影子缩在意识角落,而那个未来魂魄在冷笑——1931年的档案里,米萝就是用这玩意儿,从俘虏嘴里撬出了军火库的位置。
小说《镇山海》 镇山海第2章 试读结束。
《顾晏辰小艾苏清辞》镇山海章节列表在线试读 试读结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