番薯又名地瓜,自明代万历年间由闽人陈振龙从南洋引入中国后,各地皆有种植,是最为常见的农产品。在中国南方,有“一造番薯半年粮”的说法,虽然其貌不扬,重要性可不言而喻。大概是太过普通的缘故,历代吟颂地瓜的诗词很少,远不如梅兰竹菊屡见于诗人的笔端。然而,这个偶现于诗人词章中的农家作物,却有一组《咏地瓜》广为人知。此诗的作者,都写作是南通州的徐宗勉。
徐宗勉,字仲修,号骥人,一号霁吟。“少颖敏,有堪干”。道光八年(1828),他报捐中书科中书入都,居于琉璃井之“只谈风月居”。他性情和易,好交朋友,“英麈挥绰,见者倾倒”,在京二十余年,所交半天下。《崇川书香录》说他“率皆诚信相孚,始终无间焉”。《清实录·道光朝实录》记载道光二十年七月戊戌日,道光皇帝亲自过问关于“中书科传补供事,有情托弊端”所奏而降旨查办,原来“徐宗勉于同乡供事沈钰应补额缺,不细心商酌,辄负气不行画稿”,皇帝批评他“亦属不知远嫌”,谕旨将徐宗勉等人“均著交部照例议处”,可见徐宗勉为人确实义气深重,为朋友鸣不平而甘愿两肋插刀。曾国藩在日记中记载,他在办诰封时曾请徐宗勉帮忙打通关节一事,称许“极为妥当”。咸丰二年(1852),徐宗勉中第三甲九十一名进士,钦点即用知县,部奏仍归中书科衙门以同知即选,奉旨派武闱收掌,京察一等记名,为“实录馆”校对。次年选授安庆府同知,咸丰四年由南河报捐知府。可惜的是,未及履任,他就于咸丰五年三月二十二日以疾卒于家,时年五十六岁。徐宗勉 “工隶篆八分,兼精绘事,山水花卉,各擅神妙,友人得其片桢只字,靡不珍藏箧笥”。除此以外,他还工于诗,著有《霁吟漫稿》四卷。
民国初年,有“台湾文化第一人”之称的连横在他的《台湾诗乘》“卷三”中记载:“地瓜传自吕宋,台人谓之番薯,产多利溥,闾阎赖之。昔徐树人观察曾以《地瓜行》校士,作者虽多,而少佳构。唯台邑施茂才士升一首较好。盖此题既非典雅,未易藻饰,然可作台湾故实也”。在引用施士升的诗文之后,连横这样写道:
时有徐宗勉者,树人观察之族人也,随宦来台,拟作七律四首,为选其二:
“薯蓣登场共有年,栗薪无用架中田。何曾守护劳王父,犹忆耘锄仰昔贤。交错禾麻皆唪唪,栽培根柢乃绵绵。剥菹绝胜烹瓠叶,应补农书第一篇。”
“何堪薪桂米如珠,疐龁还留菜色无。篝满争如收黍稷,藤抽果尔敏蒲庐。翻匙雪共齑成粉,切玉香同笋入厨。风雨调和疆场辟,苍生长饱海东隅。”
文中的“树人观察”就是徐宗勉的兄长——晚清地方重臣、福建巡抚徐宗幹。道光二十七年(1847),他被任命为台湾兵备道兼理学政,第二年四月渡海赴台,至咸丰四年六月登舟离任,在台湾一共七年有余。徐宗勉不是他的什么族人,而是同胞亲弟弟。根据连横的叙述,徐宗勉曾跟随徐宗幹来台,在此期间,写了这一组《咏地瓜》。
除了《台湾诗乘》外,此诗还见载于林文龙的《台湾诗录拾遗》、许成章的《高雄市古今诗词选》等著作。《台湾诗钞》在附录“《台湾文献丛刊》已刊台湾诗作索引”中,也收录了徐宗勉的名字。如今国内各大网页只要提到咏地瓜的诗,都会引用徐宗勉的这组诗作,称是“咏地瓜”的名篇。
出人意料的是,这组诗的作者并不是徐宗勉,而是他的哥哥徐宗幹。
由于去世较早,徐宗勉的《霁吟漫稿》没有刻行,后来他的好友王藻在编刻《崇川各家诗钞汇存》时曾选刊其诗四十首,作为他的名篇,《咏地瓜》并不在其中。然而在徐宗幹《斯未信斋诗录》的“卷十五”《闽海后集》里,赫然有《地瓜》七律四首,除了《台湾诗乘》所录的其二、其四外,尚有其一、其三两首,分别如下:瓜田别有瓜华树,地下仍如地上生。
遥牵支蔓禾为弟,早出污泥藕是兄。
寄语海滨多旷野,秋来蒂熟要深耕。
记取豳风七月吟,早从场圃种成林。如荑稗熟堪充腹,似蔗浆寒亦镇心。
漫向青门夸美利,不随赤李共浮沉。
御冬兼备三年蓄,囷窖还须掘地深。
徐宗幹《斯未信斋诗录》中的“地瓜”诗
《斯未信斋诗录》为编年诗,根据上一首《戊申十月初九生日台湾安平道中口占》,可知《地瓜》写于戊申即道光二十八年(1848)十月间,是徐宗幹来台后的第六个月。在诗题之下,有其自注:“拟作示书院诸生。”他写此诗的目的是准备给海东书院的学子们看的,即连横所说的“校士”之用。徐宗幹到任后,便革新除弊,大力整剔吏治,尤其重视教育。着手的第一件大事,便是在次月进行岁试,选文武弟子员一百七十人。每月的初一、十五,集武生进署学习射箭。他为海东书院聘请老师,时时督课,并时莅讲席,为言义理。他把任福建漳南道时所翻刻的《同善录》《文昌》《孝经》《孝悌图》等图书附海船带来,分发给书院的师生,以资蒙养之助。他还甄选辑录书院学生们的文、诗、赋等课艺佳作,将制艺雅驯者编为《东瀛试牍集》,将说经、论史及古近杂体诗文等辑成《瀛洲校士录》,并陆续刻板印行,作为诱掖奖劝的帮助。肄业者,给其膏火。他这样做的目的,“上为国家储黼黻之才,下为海邦广弦诵之教”,目光可谓深远矣!徐宗幹在“自订年谱”中,每年都会认真记下台湾考取学生的名单与数目。即使他在奉旨已升授福建按察使后,离台之际,仍向朝廷奏请台湾因“捐输较多”,恳许增加台湾乡试录取的名额,振兴台湾教育的拳拳之心,时时溢于言表。
经过他这一番整治,台湾风气为之大变,《台湾诗乘》所记述的“一时士气敦厚,竞相奋励”,诚为纪实之笔。徐宗幹的劳形苦心,百姓们看在眼中,感激于心头,纷纷悬匾送伞,上级也给予了很高的评价。就在他到台的第一年年底,新任台湾知府裕铎告诉徐宗幹,他赴任前去京师觐见时,道光皇帝就亲口对他说:“徐宗幹官声好,台湾地方安静,便是好官”,可见徐宗幹对台湾的治理,朝野上下对他是一致认可的。
徐宗幹为什么会选择毫不起眼的“地瓜”来作为他校士的主题呢?
他曾在《君子轩偶记》中写道:“斐亭前植篱落、种瓜豆,蓄水莳稻,并种地瓜(即番薯),可以验晴雨之时。百卉中爱蔓生者,为其情长而脉远也。”斐亭,就在台湾的道署之中,以左右多修竹而名。徐宗幹很喜欢这个地方,时时见诸文字之中,有《斐亭随笔》《斐亭偶记》等随笔。斐亭卉木畅茂,徐宗幹在此畜鹿养鹅,悬挂名人手泽。谁也没想到,在这个风景很不错的地方,他竟然还种上了地瓜。其实徐宗幹种地瓜是有历史的,早在山东任职时,即遵循山东巡抚刘斯嵋的嘱咐而劝民种薯。后来他在题江西拔贡刘炳辉的《地瓜考》时还念念不忘此事:“向在山左,曾遵刘眉生方伯劝民种薯。各省推广行之,洵救时之上策也。”题跋中,他将这海东课士的《咏地瓜》四律一并录而寄之。徐宗幹对地瓜很有感情,台郡有个善绘事的漳州人蒲玉田,他尝请其画册页十二帧,其中就有一帧《瓜圃学农》,并为之题句云:“曰晴而晴,曰雨而雨;种豆得豆,种瓜得瓜。”地瓜在徐宗幹心中有着很崇高的地位,他诗中所说的“应补农书第一篇”,完全出自肺腑。
连横说,徐宗勉曾随宦来台。其实徐宗勉从来没有到过台湾,更别说写这组诗了。由于连横的缘故,又以讹传讹,遂致大家都认为《咏地瓜》是徐宗勉的作品。当然,《台湾诗乘》保留了有清一代台湾诗坛的史料,以“昌明诗教于边陲僻处之区”,其价值是巨大的,弄错《咏地瓜》诗的作者,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失误而已。且不管《咏地瓜》是徐宗幹还是徐宗勉所写,都是一组很优秀的诗。它以朴素语言对地瓜真诚地吟唱,将会永远传下去。
原标题:《地瓜——“应补农书第一篇” | 徐继康》
栏目主编:舒明 文字编辑:吴东昆
来源:作者:徐继康